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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绝 作者:岳千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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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小星(4)
  眼前的亮点从朦胧渐渐转成清晰。
  他醒转时,看见不远处的火光在晃动。
  原本冰冷黑暗的行刑室,角落里不知何时多了个火炉子,里头的炭火噼啪烧出声响,带来沁入皮肤的暖意。
  关无绝昏昏沉沉地眨着眼,他仍是横卧在地上,身上却被裹了两层棉被。
  在他身旁,萧东河靠墙坐着正出神,察觉到这边,便立刻急切地转过头看来,“醒了?你怎么样!”
  外面冷雨还在哗啦啦地下。关无绝低咳了声,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我昏了多久?”
  萧东河隔着棉被握了握他的臂,尽量将声音放的缓和,“不到半个时辰。”
  刚才那阵发作实在太吓人,左使一回想还心悸得厉害。他现在看着关无绝那么个虚弱至极的样子,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只好十分别扭地安慰着:
  “你……你别怕,雷云已经远了,雷声不会像方才那么响了。就是雨还得再下一会儿。”
  ——可惜,“虚弱至极”的四方护法一点儿也没给他面子。
  只见关无绝惊悚地转头看向萧东河,仿佛……正看着一只肥硕的大象在翩翩起舞。
  萧东河嘴角一抽,对护法那诡异的目光视若无睹,黑着脸色试图继续保持“温柔”:“……我叫刑堂的人熬了些补血的参汤,你喝下安心睡,明早我送你回去。”
  “呵哟,萧左使这是怎么了?”
  关无绝终于惊奇地笑出声来。他毫不领情,以极为嫌弃的表情推了左使一把,“转姓儿了?被我吓坏了?……没出息。”
  萧东河:“……”
  “不是说了没事么?左使大人竟这么不禁吓的?”
  “——你个狗咬吕洞宾的混球!!”
  萧东河终于本姓暴露,他脸都涨红了,也不知是怒的还是羞的,咬牙切齿道:“现在能耐了?快给我躺好了!”
  关无绝裹在被里笑个不停。他气色还差的要命,人却精神了很多,明显心情很愉悦,一双眼眸深处隐约闪着光。
  当然高兴,药姓的收拢已经结束。如今的他已完全是一名可以随时取心头血的药人了,可以给教主用了。
  关无绝笑够了,支着臂撑起上身,正经对萧东河道:“今晚真是对不住了,谁叫教主的阴鬼跟着我,实在没别处可躲……你没声张吧?”
  “真是欠了你的。”
  萧东河气闷地嘟囔了句,还是老大不情愿地伸一只胳膊过来给关无绝借力,“放心,我没往外说。棉被火炉这些都是我自个儿搬进来的。”
  方才关无绝一口接一口地吐血,又发了不少虚汗。萧东河怕他受冷,又实在不敢随便挪动病人,只好先这么给他身上保暖。现在人醒过来了,能说能动,左使也总算能稍微放心了些。
  行刑室的地板毕竟冰冷,萧东河叫护法先倚在墙边,自己出去搬了床褥子进来,扶关无绝坐上去,又给他披上被子。
  关无绝还真没见过萧东河这么任劳任怨的样子,忍不住连连嘲笑,讽他大惊小怪。
  然而反常的是,萧东河气归气,骂归骂,行动上却并没放松,之后又端了米粥和参汤进来,非要盯着护法都喝下才罢休。
  终于把病人的吃穿都伺候的差不多了,萧东河坐在关无绝身边,看他慢悠悠地喝着参汤,忽然问道:“说起来,你说的旧伤,伤在哪里?心口?”
  关无绝微怔,别开眼随意点头“嗯”了声。
  萧东河又问:“何时落下的?”
  “在鬼门那时候。”
  “怎么会严重成这样?”
  关无绝勾唇轻笑,答所非问道:“左使大人,我可不是归你审的那些罪人。再者,如今你也不掌刑了。”
  这就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了。
  然而萧东河神情不变,只是缓缓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他在关无绝面前摊开掌,语调沉稳:“这是什么药?”
  只见萧东河心里赫然躺着一粒药丸,模样是那样地熟悉。关无绝猝然一惊,“你……”
  这不是那天温环送来的药么!
  只听萧东河缓缓道:“那天我偷偷留下了一粒,已经暗地找药门验过药了。他们说了很多乱八糟的,我也就听懂了一句。”
  “这是被穿心取血后的药人,用来救急缓痛的药。”
  “……”
  关无绝凝望左使许久,口轻叹一声,把碗里的参汤一饮而尽。
  然后他将碗随一搁,淡然道:“我说萧左使,你不通医理,就不要瞎猜瞎想了成不成?谁说一类人的药不能换给另一类人用?只要效用……”
  “——还不承认?你刚升护法那时候,身子差的像个碰不得的瓷人儿。每每受点内伤就要昏迷吐血,不去鬼门关转一圈儿不肯回来,这些你以为没人记得了是不是!?”
  萧东河脸上浮现一抹痛色,自嘲地摇头笑道,“哈哈……可不么,心脉有损的药人,可不就是一碰就碎的瓷人儿么?”
  关无绝敛眸沉默许久。
  他已知道,刚才萧东河那样细致的呵护照顾,那样反常的小心翼翼是为了什么。
  看来到底是暴露了,能瞒到现在,其实也该知足。
  但如果,只是这一件的话……
  忽然,红袍护法抬头望向左使,俊美的眉眼释然地舒展开来。
  关无绝清朗地一笑,嗓音冽冽,“一入鬼门断前尘,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承认又如何?左使该不会因为我曾经做过低贱的药人,就看不起我了吧?”
  然而……关无绝的欣然承认,却没有如他所期盼的那样令左使就此满意。
  “一入鬼门断前尘,好一个断前尘!!”
  萧东河忽然逼近,他满面怒容,不由分说地将关无绝的腰带给拽了下来,开始强行地脱他上身的衣裳。
  本就虚弱的关护法全没防备,转眼外衣里衣就都被扯开,露出白皙的胸膛,他顿时又惊又怒,“萧东河,你——”
  萧东河猛然打断道:“你曾经说,这道伤疤是在鬼门留下的。”
  ……赫然出现在关无绝前胸的那道巨大的疤痕,狰狞而可怖。自左肩落下,贯穿胸口,斜斜延伸至右上腹而消失。
  仿佛是一把剑,一把带着决绝杀意、宁可一去不返粉身碎骨的剑。
  “这里……”
  萧东河一指着他的心口,因激动而喘息粗重,“这里!本来应该有个针刺的印记是不是?这伤疤是你自己——”
  关无绝漠然以抚上自己的前胸,自上而下抚摸过这道疤痕。他不以为意,将衣衫一拢,“药人身份卑微,我当初想遮掩又怎么了?”
  “鬼门五年一开,十年前你入鬼门时才十五岁。恰好那一年教主失忆,恰好那一年药人阿苦被穿心取血,死了,死的无踪无迹!”
  “……”关无绝心里一沉,神情骤然凛寒下来,“你什么意思。”
  “药人养血最少也要一年,需天天大量饮药,周身药味浓的遮掩不住。去年深秋教主逢春生复发,你擅杀云丹景被逐出息风城整整一年……你这一年干什么去了!?”
  远处,又有闪电的光显于天际。
  行刑室外有轰鸣的雷声传遍,刚刚势头见小的风雨,转眼间似乎又大了起来。
  不知何时,关无绝面色更加苍白。他目光冷硬地逼视着左使,一字一句,“我巡视分舵,是奉教主的命令!”
  但他的身子已经在抖。
  萧东河冷笑起来,“我早就觉得奇怪了,当初你受完碎骨鞭刑之后。为什么教主却总是觉得你伤的并不重。”
  一闪而过的电光照亮了他俊朗的面庞轮廓,也照亮了他微红的眼眶,和紧攥乃至发抖的双拳。
  都明白了,都明白了。
  温枫到底在瞒着什么明白了,老教主到底想着什么也明白了。至于关无绝……还有他带回来的药人,那个所谓阿苦——
  一切都明白了。
  萧东河目眦欲裂,陡然怒吼起来:“当初根本就不是教主对你下了死,是你原本身有伤损才被打成那个样子!!”
  “行啊,你真行……一个心脉有损的药人,硬是挨了二十道碎骨鞭还没断气儿,真不愧是四方护法!!”
  就在话语脱口而出的那一刻,铺天盖地的痛楚如重锤般击了左使的胸膛。
  就在他几步外的地方,红袍护法面容苍白地坐在那里,微蹙的眉宇显出些难过失落的模样,谁也不知道这个人身上背负的枷镣究竟有多么沉重。
  “你才是……”萧东河双无法接受地抱头,十指狠狠插入发丝,“你明明才是那个教主要寻找回来,好好儿地补偿他爱惜他的药人阿苦啊!”
  他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道:“你……你做的这么狠心绝情,可曾想过若是教主知道真相,他该如何面对——”
  萧东河哽咽着,他明明还有千言万语想要涌出喉头,至此却再也说不下去。
  他忽然想道:是了,无绝他……还不知道教主为他散功了呢。
  若是知道,他会不会当场就疯掉?
  长夜漫漫未央。
  一时间,滂沱雨声又淹没了人的喘息。
  关无绝始终目光宁静地望着左使。
  他摇摇头,轻声道:“东河,你别这样。记得我和你说过的人各有命么?”
  萧东河一时胸口滞涩,他瞪大了眼。
  只听关无绝轻叹着,目光望向虚空,自语也似地呢喃:“我一直知道……我的命很贱,全赔上也只堪堪能够救那么一个人。”
  “幸好,我也只是想救一个人而已。”
  “勉强够用,却也累得很。”
  关无绝仰起脸,眼里尽是荒凉,是悲哀的干涸了的色泽。“……能走到这一步,我实在已经竭尽全力,耗尽心血。至于其它的,我哪儿还有余力去顾虑呢?”
  “我只知道……我是教主的药。”
  红袍护法慢慢弓起身,他掌压着又开始阵阵作痛的心口,神情却忽然变得温暖。
  这么多年下来,他总觉得在一片黑暗浑水似的胸腔里犹自一下下吃力地跳动的那东西,已不是自己的心脏。
  他在这里……养着一味能救云长流的药呢。
  关无绝哑哑地笑起来:“而教主他……”
  “他是我的命呐。”
  “我活是为他,死是为他,这一辈子就求一个他了。如果……如果救不了教主,我实在不知道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用处。”
  “东河,求你……替我瞒下去,不要告诉教主。”
  ……
  佛说,人生有八苦。
  生、老、病、死。
  怨憎会。
  爱别离。
  求不得。
  五取蕴。
  关无绝觉得自己已经几乎尝遍了这些苦楚,可惜他却连人的命都没有。
  他有的只是“良药苦口”。
  因为阿苦的苦,不是饱尝辛苦的苦,也不是饱经痛苦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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